狮鹫先生

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

猎星人

一篇原创。


1

 

吉普车艰难攀上岗巴拉山口,层层叠叠的风马旗招展下,羊卓雍湖显现出她绝美的面目。

 

我把车停下来。这里是俯瞰羊湖的最佳地点,但此行无暇流连于美景,只是在这里稍作休息。何况作为向导,我熟悉这里的每一颗石头就像我熟悉自己的羊群。

 

“戈尔德女士,你要不要吸氧?”我转头问坐在副驾驶的金发女人。她是我的雇主,从刚刚开始脸色就不太好,嘴唇也发青。

 

“谢谢,我不用,”她打开车门,用带一点德国口音的英语回答我,“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就好。”

 

我也走下车来。靠近玛尼堆的地方,经幡飘扬,猎猎作响。戈尔德蹲下身子查看地面的碎石,挑挑拣拣,神情专注。

 

“您在找什么?这里也会有陨石吗?”我问她。

 

“理论上来讲,任何地方都可能有,”她把这里特有的白色石块放在手心察看,“图坦卡门法老头饰上的圣甲虫就是由一块玻璃陨石雕成的。”

 

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。她扔了石头,眺向山下的羊卓雍湖。湖面映着蓝天和远处的雪山,云朵在峡谷中翻腾,在水上投下变幻的影子。阳光之下,戈尔德金色的长发像是一匹闪亮的锦缎。高挑的异国美人和巨大的玛尼堆组成了一道绮丽的景色,我在经幡下站立片刻,觉得心情也轻松了起来。

 

时间还早,离NASA标定的陨石爆炸点距离只有不到二十公里。如果运气好,两个小时之内就能到达。

 

天气也颇不错,能够清晰地看见盘山公路上磕长头的人,三步一磕,口诵六字真言。戈尔德看了半天湖水,又抬头望着天空,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
 

“鹰。”她说。

 

顺着她眼神望去,苍穹之上神鹰盘旋。我双手合十,诵了一声佛号。

 

“是金雕,”德国人轻声说,“德国只有阿尔卑斯山脉还生活有金雕种群。我听说过你们的丧葬习俗……恕我冒犯,这些鹰会吃掉尸体?”

 

“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,将遗体献给神鹰是一种功德,是最尊贵的布施。”

 

戈尔德没有再说话,看起来有些不悦。我不知是否有哪里冒犯了她,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。我们休憩片刻便回到车上,准备向目的地出发。戈尔德上车后一直摩挲着脖子上的黑铁十字架,眼神闪烁:“这里的水比国王湖更蓝,让我想起一个人的眼睛。”

 

我把车发动起来。做向导这些年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。有的人想说,我就听;不想说的,我也不多问。岗巴拉山口再往前便是向下的山路,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日耳曼人沉默了好一阵子,才重新开口。

 

“你去过德国吗?”

 

“上大学的时候去过,”我说,“大多数景点都忘了,只记得新天鹅堡。”

 

“我在菲森市内曾有一所房子,离新天鹅堡只有四公里,”戈尔德说,“上个月我把它卖掉了。”

 

“为什么卖掉?”

 

德国人摇摇头,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:“你知道路德维希二世吗?”

 

“修建新天鹅堡那位?疯狂的家伙。”我答。

 

 “五年前,曾有一颗小行星在瓦茨曼山上空爆炸,”车来了个急转弯,戈尔德抓住窗沿的把手,“那颗重320公斤的星星以每秒15千米的速度冲进了大气层,分裂成无数碎片,洒落在阿尔卑斯山脉的怀抱里……”

 

 

2

 

从贝希特斯加登朦胧的月色中看去,瓦茨曼峰幽深的剪影像是屹立于群星中的高大神祇。

 

戈尔德扣上背包的最后一个搭扣时,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。她疑惑地看了看手表,还不到六点。山间的黎明总是姗姗来迟,太阳要等到七点之后才能照亮瓦茨曼山积雪的峰顶。陨石猎人迟疑了片刻,还是打开了门。

 

一个瘦小的女孩站在门口,短发是极浅的金色。走廊算不上明亮的灯光把女孩身上的白衬衫染成湿漉漉的浅黄,她站在那儿,用疲惫的蓝眼睛看着戈尔德,因为寒冷而颤抖。

 

“您是戈尔德小姐吗?”访客苍白的双唇半张着,呼吸略微有些急促。

 

“我是,”戈尔德的手还扶在门框上,“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,还有你来的目的?”

 

“克里斯蒂娜,我的名字是这个……”来访者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。戈尔德把女孩让进温暖的房间,又拉过一把木椅子让她坐下。她递给这不速之客毯子和一杯从保温壶里倒出的浓稠黑咖啡。女孩感激地冲她笑了笑,双手紧紧捧住瓷杯。

 

 “你是陨石猎人,对吗?”不等戈尔德开口询问,女孩子再次开口,“你和瓦茨曼小屋里其他人一样,都为了那颗坠落的星星来到这里。”

 

戈尔德没有回答。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,充满戒备地观察这个不速之客。女孩子看起来很小,像个发育不良的中学生。在阿尔卑斯山脉凉爽的五月里她只穿一件单衣,裤脚挽了起来,露出发青的脚踝。

 

“那么,克里斯蒂娜,”戈尔德努力回忆着女孩的名字,“你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?你看起来不像是登山者,你成年了吗?你的家人在哪里?”

 

“叫我克里斯就行了,”女孩避开了其他的问题,“我到这里来,是因为看到了星星。我想找到星星。”

 

一个来碰运气的新手,戈尔德很快地下了结论。“如果你有问题问我,我会尽量回答的,”她说,“但除此之外,我很难给你什么帮助。”

 

“你可以带我找到星星吗?”

 

戈尔德叹了口气,思忖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送客。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,她不希望自己落在同行后面。“你知道行情吗?”她皱起眉头。

 

“什么行情?”

 

“品相好的陨石在国际市场上每克售价能达到黄金的数倍。如果你去找过这里其他的住客,应该明白他们为什么拒绝你。很抱歉,我和我的同行们一样,都不太愿意和别人分享财富。”

 

“戈尔德小姐,你误会了,”克里斯辩解道,“我只是想看看星星。我不会把星星据为己有,你可以拥有它们。”

 

理想主义者。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吗?陨石猎人扭头看向壁炉里温暖的火焰,松木在其中正发出轻微的爆裂声。“就算你不要陨石,”她说,“我为什么要带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?要知道,在寻找陨石的过程中,时间就是生命。”

 

“戈尔德小姐,我已经问过了所有人,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……”女孩看起来几乎要哭了,“光凭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找到星星的。”

 

“所以你应该回去,好好准备,好好学习,下次再来。”戈尔德站起身来打开房门。

 

但女孩扯住了她的衣袖。“我把这个给你,你可以带我上山去吗?”

 

克里斯从脖子上扯下吊坠,把它放在手心。那是颗用铁丝缠起来的墨绿玻璃陨石,只有拇指大小,但已经十分罕见。戈尔德一动不动,但女孩看起来不像是在骗她。“我要怎么相信你?”陨石猎人问。

 

“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,”女孩说,“他叫海因里希.施特恩。”

 

戈尔德把手从门把手上放开。“既然如此,”陨石猎人深吸一口气,“我给你找一套装备,趁天亮之前赶快上山吧。”

 

3

 

在经过平坦的山路之后,地面的石子变成了石块,回头看山屋已在霞光中越来越小。戈尔德背着沉重的金属探测仪,攀爬起来有些吃力。女孩跟在后面,穿着过大的冲锋衣裤,活像个被抽走了支架的帐篷。

 

她看起来比负重的戈尔德更加辛苦,当瓦茨曼小屋完全从视线中消失时,女孩已经手脚并用,气喘吁吁了。

 

“跟上,”戈尔德说,“我们要在九点之前赶到高角峰。”

 

事实上时间比想象中更加紧迫。在来到那段几近九十度的峭壁时,戈尔德花了十来分钟给女孩讲解如何利用钢缆保险绳向上攀爬。克里斯是个聪明的学生,但在后来的攀登过程中,戈尔德不得不走在后面,收起金属探测仪,看女孩的眼神像看一个在高速公路上玩耍的幼儿。

 

靠近山顶的路段出现了积雪和冰冻,戈尔德每隔两分钟就要询问一次女孩的情况,黄嘴寒鸦在她们身边飞舞,陨石猎人的裤子上凝着汗水形成的盐渍。登顶花了她们近四个小时,最后两人靠坐在高角峰灰色的石块上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

太阳已经完全升起,山下的云雾尽数散去。北望百余里是被称为巴伐利亚之海的基姆湖,像一块镜子的碎片嵌在群山里。女孩把干粮碎屑喂给飞来飞去的寒鸦们,风吹干她汗湿的金发,雪白的皮肤几乎变作透明。“你应该多吃些东西。”戈尔德说。

 

“没关系,”克里斯回答,“这里会有星星吗?”

 

“看运气了,”陨石猎人拿出金属探测仪,“同行们可能早已搜索过这里。”

 

女孩的问题多得就像鸦群,自从独自开始寻星之后,戈尔德从未在旅途中说过这么多话。她向好奇的女孩讲述石头和宇宙,讲月亮和火星,讲喜马拉雅山脉积雪里隐藏的秘密——那是一颗珍贵的火星陨石,在坠落七十万年之后才被地震带回地面上来。

 

“这些都是你自学的吗?”女孩问。

 

“不,我曾经有个搭档,”戈尔德把一颗可疑的黑石头拾起来,“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博学的人。”

 

鸦群突然惊慌地四散开来。陨石猎人直起身子,往天穹上看去。那儿有猛禽巨大的身影掠过,几乎遮住了太阳的光芒。

 

“戈尔德小姐,那是金雕,”克里斯兴奋地指向天上,“德国只有阿尔卑斯山脉还生活有金雕种群。”

 

戈尔德看着那双优美的翅膀盘旋于晴空,又向北边滑去。“那边是基姆湖,”女孩继续说着,“1873年路德维希二世买下了国王岛,在上面修建了海伦基姆宫。”

 

“路德维希?那个疯子国王?”

 

“是童话国王,”克里斯严肃地纠正她,“瓦格纳说他是‘无可救药地英俊、富有智慧、热情洋溢且气质高雅,以至于担心在这个尘世中,他的生命会像一个绝美的梦般逝去’。海伦基姆宫是一座绝美的建筑,有比凡尔赛宫还要大的镜厅……”

 

戈尔德把视线从鸟儿身上收回,看向克里斯。女孩的蓝眼睛里有超乎寻常的热情,风吹起她身上过大的冲锋衣,像一张鼓起的船帆。陨石猎人突然有种莫名的不安,她丢下手里的探测器,握住克里斯的手腕。

 

“你在发抖。”戈尔德说。

 

“这里有点冷。”女孩转过脸来冲她微笑。阳光骤然变得苍白起来,戈尔德上前去,扶住女孩又小又瘦的肩膀。她低头看着克里斯的脸,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发紫的双唇,天空倒映在她的蓝眼睛里面。

 

“我找到了一块,”陨石猎人轻声说,把一块鸡蛋大小的黑石头塞给克里斯,“收起来,然后我们离开这里。”

 

女孩把那颗坠落的星星抱在怀中,双腿打战,面色苍白,好像随时都会蒸发在空气里。

 

“你不怕我带走它吗?”克里斯问。

 

陨石猎人背对着她,把金属探测仪收进背包里。“你不会。”她笃定地说。

 

克里斯顺从地牵住戈尔德伸来的手。这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段,鸦群复又聚集起来,发出喧闹的叫声。国王湖在山峰的东面,蓝得像是宝石。

 

“坏国王和好国王,”女孩说,“瓦茨曼和路德维希,金子和星星。”

 

4

 

 

我们在一个咸水湖旁边停下了车。再往前就是沼泽,空气里弥漫着草和湿土的气味,湖极蓝,浅水处结了碱花。风继续吹着,刚刚还满是云彩的天空已经干净得像是被用力擦洗过的玻璃。我跟在我的雇主后面,看她把可疑的石头统统装到背包里。

 

“我没有要那颗玻璃陨石。克里斯,后来她成了我的搭档,” 故事继续着,我耐心地倾听,“克里斯的确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,她总能找到不起眼的陨石碎片,就像那些星星是她的老朋友。”

 

——我注意到她使用了“星星”这个词,而不是“陨石”。

 

我的雇主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笑容。她的靴子踏在沼泽里,行走时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。我离得远了些,看见她的身影略略有些蹒跚,像是疲倦了。

 

“克里斯的身体并不强壮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很多。有时候我会在半夜惊醒——我很少做噩梦,有的都是关于克里斯的。”

 

“所以这次你没有带她来?”我插了一句。

 

金发女人愣了愣,用力踏进沼泽里,溅起泥土。“我应该这样的……如果我能够想到这一点的话,”她说,“那次我就不会和她一起去利比亚。沙漠的热风让她更加虚弱,甚至是黯淡了。我会和她一起待在斯坦恩贝格湖畔,永远,永远……”

 

5

 

从沙漠回来后不久,克里斯就病倒了。

 

戈尔德在网上为这次的猎物寻找卖主的时候,女孩就躺在她身后的床上,脸颊因为高热而显出不自然的红,唱着天鹅骑士的台词,仿佛罗恩格林,纯洁的帕西法尔之子正款款走近,雪白的羽翼铺展开来。她在温暖的房间里发出咳嗽,让戈尔德万分焦急,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
 

陨石猎人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自己曾经的享乐主义,她找出所剩无几的积蓄,抛售了一切可抛售的藏品,匆匆地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。

 

克里斯的病历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。秋天越来越深,冬日即将取而代之。女孩则越来越瘦,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毯子里,望着落叶和树木发呆。她不再歌唱了,发热时断时续,戈尔德希望那是好转的迹象。

 

“在冬天来临之前,”女孩说,“我想回一趟家。”

 

火车上克里斯一直昏睡着。陨石猎人搂住她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肩膀,握住那细瘦的手腕,以便确认苍白的皮肤下的确有脉搏跳动。列车驶进一条长长的隧道,戈尔德低下头来,在黑暗中吻了女孩的唇角和眉心。

 

汽笛声悠远,平静。

 

————

 

戈尔德用轮椅推着无力行走的克里斯穿过旧房子爬满青藤的门廊,太阳昏昏沉沉地散发出最后的光芒,庭院里的落叶已经变干发脆,轻易地被鞋底碾成碎屑。

 

她们穿过了无生气的客厅和冰冷的厨房,戈尔德把女孩横抱起来,踏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。如果这时候她向后看,就会看到自己的脚印留在薄薄的浮土上,就像只有她一个人来过。

 

阁楼比想象中宽敞,玻璃房顶上积满落叶和尘埃。房间中央放着望远镜,四面墙都靠着柜子,上百颗陨石躺在里面,细小的如指尖,庞大的如头颅。麂皮垫子上满是灰土,戈尔德环顾四周,放开了轮椅的把手,走到那些星星前面去。

 

“都是我父亲留下的,”女孩在咳嗽中开口,“这些星星。”

 

“我知道,”陨石猎人的指尖掠过一块石铁陨石粗糙的表面,“这是在塔克拉玛干找到的,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,我们在沙漠里迷了路,最后被牧民救了起来。”

 

往事像傍晚的潮水那样稳定上涨,漫过记忆的壁垒和那个女孩所拥有的,让戈尔德讳莫如深的姓氏。每一颗星星上都藏着他们的名字,克劳迪娅.戈尔德与海因里希.施特恩,陨石猎人里最默契的师徒,最著名的搭档。

 

“你父亲,我说过了,”戈尔德缓缓绕着房间行走,“是我见过的最博学的人。”

 

“小时候他常常提起你,”女孩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,“他说你是他教过的最聪慧的学生,最有天赋的猎星人。”

 

“是吗,他这样说我?”戈尔德喃喃着,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,直至停驻。她把这些星星都看在眼里。“我以为你父亲会卖掉这些陨石。”

 

“我们家一直过得不宽裕。母亲死后,我们就只剩下星星了。”

 

陨石猎人思索了片刻,又抬头望了望房顶。“也许应该把房顶擦擦干净,”她向女孩建议道,“天气不错,我们大概还来得及看看星空——飞马座β星和α星,秋季的四边形。”

 

幸运的是,戈尔德只用了十分钟就找到了想要的工具。她独自爬上屋顶,克里斯则在阁楼里仰着头指挥她,伸出手指比划着,像个骄傲的小将军。飞来的落叶掉进戈尔德领口里,两人隔着玻璃一齐大笑,惊起了两三只不知名的鸟雀。

 

她们如愿以偿,在入夜后看到了星星。这是个晴朗的秋夜,银河从西南方的地平线一直延伸到头顶,夜风很冷,但她们躲在阁楼擦得透亮的玻璃屋顶下面,靠坐在一起。克里斯身上裹着薄毯,双唇似乎有了些血色。戈尔德把手伸进毯子里,握住女孩的手。

 

在她们四周,有成千上百颗在寒冷的宇宙中游荡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星星,历经炙热后才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星星,正发出光芒,包围了宇宙中两个小小的生命。没有人会再记得沉重而浑浊的躯壳,只有透明轻盈的灵魂在冉冉上升,升到飘渺的星空里去。

 

“我刚刚成为海因里希先生的学生时,甚至都还不认识天上的星座。”戈尔德轻声说。

 

“你今天总是说起我父亲,”女孩挽住她的手臂,“我都有些嫉妒了。”

 

陨石猎人笑着握紧克里斯的手,转头看向她。女孩湛蓝的眼睛里映着飞马座的亮星,湿漉漉的像是一片湖泊。陨石的光芒照耀着克里斯瘦弱的躯体,像是一条柔软的毯子覆在她身上。“要是你吻我,克劳迪娅,我就原谅你。”最后,女孩说。

 

那条星光织成的薄毯滑落到地上,黑夜寂静无声。

 

6

 

严冬如约而至。

 

斯坦恩贝格的十二月常有落雪,好在室内足够温暖。她们住在湖边的一栋小房子里,克里斯的病情时好时坏,但羸弱的身体经不起长时间的折磨,依旧一天天虚弱了下来。

 

“我想再去登一次高角峰,”在一次漫长的昏睡之后,女孩告诉戈尔德,“我想念瓦茨曼山脉的金雕。”

 

“等你痊愈了我们就去,”陨石猎人坐在床头,摩挲着女孩干瘦的手,“我们钱不多了。我会卖掉那些你父亲留下的陨石……”

 

“请不要,不要,”女孩大口呼吸着,挣扎着起身,“不要卖掉那些星星……”

 

为了不让克里斯的情绪太过激动,戈尔德只好答应她不会卖掉陨石,并和她一样相信,只要春天到来,一切就都会过去。

 

冬日是漫长的。就像是企盼已久的奇迹到来了一样,女孩渐渐地不必再长期卧床。有时候陨石猎人会泡起一壶茶,像往常那样往女孩的杯子里多放两勺黄糖。克里斯依旧常常咳嗽,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。

 

她们花了更多的时间用于闲谈,克里斯讲起茜茜公主,瓦格纳与幻想中的罗恩格林,当然还有那位年轻的国王,他住在美丽的新天鹅堡里,巴伐利亚童话般的景色夜夜都萦绕在梦中。当女孩第三次说起新天鹅堡后,戈尔德离开了两天。

 

“我在菲森市买了一栋房子,”回到斯坦恩贝格后她告诉女孩,“从窗口就能望见那座城堡。等春天来了,我们就搬过去。”

 

————

 

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。

 

她们搬进了在菲森市的新家,这时候女孩已经独自可以走上一段路,食量也渐渐地增大了。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,戈尔德甚至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次寻星之旅。

 

“在此之前,”女孩提醒道,“我们要回一次瓦茨曼山。”

 

她们为阿尔卑斯的春天多等待了两个月。

 

瓦茨曼峰在夜色中的剪影依旧高大而幽深,半个月亮挂在天上,但看不见星星。和上一次不同的是,山屋里住客稀少,没有人再来寻找陨石。戈尔德把猫崽一样的克里斯抱在怀里,两人裹着毯子坐在壁炉前。除了火焰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,她把脸颊贴在女孩柔软的鬓发上,放轻了呼吸。

 

“路德维希二世死后,茜茜公主曾看到了他的灵魂,”克里斯低语着,话一说出口马上飘散在空气里,“是真的吗?灵魂会回到人间来?”

 

“也许会,也许不会。”

 

戈尔德把脸埋在柔软的毯子里。壁炉的火焰是如此温暖,以至于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。

 

————

 

也许是不用在天亮前就赶路的关系,这次的攀登似乎要比第一次更容易些。她们在下午两点到达了高角峰,女孩显得比上次更加熟练,几乎不用戈尔德指导便度过了最危险的路段。而掉以轻心的陨石猎人反而在登顶时扭伤了脚踝,这让她有些懊恼。

 

峰顶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。与往常不同的是,这次不用再为星星大费周章,于是两人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喂食飞来飞去的鸦群。

 

“你当时为什么要来找我?”戈尔德掰了碎一块黑面包,转头问女孩。克里斯的金发已经长长了不少,柔顺地贴在鬓角。大病之后她的皮肤更加苍白,几乎能看到脖颈上青色的血管。

 

“因为我相信你和父亲一样热爱星星。”

 

“但我卖掉了它们。”

 

“卖掉?不,”克里斯摇摇头,“在星星漫长的岁月中,我们都不过只是过客而已。它们看我们老去不过就像是看一片叶子飘落那样短暂,卖掉星星这个说法太过荒谬了。繁星指引着我们前行,待价而沽是它们赐予我们生存的慈悲,等到末日来临的那一天,我们将和星星一起回到天上去。”

 

戈尔德沉思良久,突然笑了起来。“是的,”她说,“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时候,海因里希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。”

 

“我甚至不知道父亲死在哪里。”女孩说,把最后一块面包喂给聒噪的鸦群。

 

戈尔德卷起衣袖,向女孩展示手臂上一条长长的狰狞的伤疤。“珠穆朗玛,四年前。那是场惨重的山难……把疯子、爱出风头的人、无望的浪漫主义和那些对现实举棋不定的人*埋在深厚的积雪之下。我们的向导是两个夏尔巴人,他们的尸体在三个月后被发现,而海因里希先生他——总之,我是唯一的幸存者。”

 

“我一直告诉自己他在天上,和星星们在一起,”女孩打断了她,“如果你的脚没有扭伤,我们也许能去南峰看看,听说那里能看见石头海,还有岩羊。”

 

“我们下次再来,”戈尔德察觉到了克里斯语音里的颤抖,“下一次,我们还可以去红顶教堂看看,还有国王湖,或者是海伦基姆宫?哪里都好,时间还很长……我们甚至能找到月亮陨石。”

 

女孩没有回答,细瘦的手指划过戈尔德伤疤上扭曲的皮肤。日光正盛,白昼在稳定地变长,直至盛夏来临。在山顶温暖的阳光里,陨石猎人有些困倦了。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克里斯肩膀,听女孩讲起海因里希先生,讲起童年,病痛和星座。这一次她没有提起路德维希。

 

她大概的确是睡着了,甚至还做了个梦。梦里她看见海因里希正收拾行装,金发茂盛,年轻力壮。彼时她还是个少女,拉住老师的手腕不让他离去。为什么要去寻找那些石头啊,她问。

 

“你看啊,克劳迪娅。星星就在那里,”男人背起了沉重的背包,双掌摊开,拥抱了夜空的星斗,“和永恒燃烧的恒星不同,陨石只有在坠落的时候才会发出最亮也是最后的光芒。我追寻着这些凄美的光芒,祈求造物让宇宙永驻,群星的光芒可以围绕我们渺小的生命。”

 

醒来时鸦群在身旁喧闹着,女孩不见踪影。戈尔德跛着脚在顶峰徘徊,呼喊着克里斯,但回答她的只有山风呼啸。陨石猎人抬头看见远处国王湖平静的水面,蓝得像是宝石。她紧紧抓住一块粗糙的山石,直到锋锐的棱角刺穿手心。

 

最后戈尔德拖着扭伤的脚缓缓走到峰顶十字那里,从受难的耶稣身下捡起那颗缠着铁丝的墨绿玻璃陨石,抬起头来。

 

在神子的荆棘冠上方,雄鹰正缓慢地盘旋着,遮住了太阳的光芒。

 

“那是金雕吧,克里斯?”

 

她说。

 

7

 

“搜救队在整个瓦茨曼山脉找了整整七天,一无所获。”

 

我的雇主讲完了她的故事。我默默无语,跟在她的后面。德国人似乎找到了星星,又似乎没有。她收起了金属探测仪,回到车上。我以为她要返程了,但几分钟后她又回到了湖边,从兜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吊坠,用力抛进湖水里。

 

“是的,是的,我羡慕你。你永远离开人类的驻地。上帝的灵光为你让路,天穹的群星为你哭泣*,”她对着镜子一样的湖面说,“海因里希,也许我真的什么也不曾欠你。”

 

高原的风来得迅速而猛烈,湖面的波纹就像是在回应着戈尔德一样,繁星般的光芒容纳了世间的一切悲伤。我抬起衣袖遮挡迎面而来的疾风,戈尔德却一动不动。陨石猎人站在群山之间,像是末日之后人类唯一的孑遗。

 

“我看见了克里斯。”她低头亲吻了脖颈上的黑铁十字架,复而抬头看天,仿佛获得了神启。

 

我双手合十,诵了一声佛号。而陨石猎人所仰望的一碧如洗的苍穹上,盘旋着一只孤独的鹰。

 

END.

 

*乔恩·克拉考尔《进入空气稀薄地带》

*茜茜公主在诗作《诱惑》中写给死去的路德维希二世的诗句


后记


鸣谢纪录片《鸟瞰德国》《西藏星空》,wiki百科,booking和《明镜》杂志。

部分灵感来自《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》,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与伊丽莎白公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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