狮鹫先生

神的望远镜像五月的一支歌谣

历历万乡

我从小就对数字不敏感,时间,距离,很多时候我都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。

 

我拙于计算,算不出一光年有多远,也不知道大麦哲伦星系里有多少颗燃烧的恒星。而我现在回忆起的这件事情,我想啊想啊,那年份模模糊糊,竟是连光和影都看不清了。

 

从我读的小学到家,大约有半小时的路程。放学时从校门出来要穿过一条买五金工具的旧街,电机的油污渗进了地砖的缝隙,连同着橡胶和金属的腥味,一起成为了我童年对于街道最深的气味记忆。在街道尽头的丁字路口没有了行道树密密匝匝的枝叶遮盖,于是阳光总能够很容易地从天穹上倾泻下来,顺着右手边那条又长又陡的坡道淌下,淹没我的脚踝。

 

沿着那条坡道再往上走,就是被大人们称为“红军院”的东风巷。巷道两旁的砖墙长满爬山虎,五十年代的军属大院常年大门紧闭,围墙外只能望见枇杷和白玉兰的树顶。大院里的样子,成了我和她童年时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。

 

她是我班里最好的玩伴,就住在东风巷另一头的气象局院子里。晚上放学我们总是同行,一起走过那条油迹斑斑的昏暗街道,走过四季里不断变换色彩的爬山虎和神秘的围墙。我们很快地跑过那条旧街,偶尔拣起一两颗轴承上掉下的滚珠,也不管机油会不会弄脏手心。长街是无趣的,我们的奔跑只是为了节省下一点时间,好在巷子里流连。

 

我很早就开始长个子,小腿常常痛得整夜难睡。四五年级时我已经在班级里鹤立鸡群,细瘦像一根竹竿。而她依旧是小小的个子,纵然灵活迅捷,也很难追上我的步伐。我们常在那个长长的坡道上赛跑,结果总是我赢。于是我便去围墙下茂密的灌木里摘两朵开得正好的牵牛花,送到她手里,然后坐在大院门口的阶梯上,看她拔去花蕊,用喇叭状的花瓣吹出悠长悦耳的声响。而我总是不得要领,吹出来呜呜咽咽不成音调。她便嘻嘻笑了,露出两个明显的酒窝来。我赌气把花朵紧紧捏住,再摊开手时,紫红色的汁液已经渗进了指缝里。

 

我们在巷子里慢慢前进。她脚踩着九月的阳光,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。记忆里的样貌已经模糊不清,只记得她的声音,脆而甜蜜,像是芦苇洁白的根系。彼时我总觉得岁月长得像是这条长巷,我期盼着埋怨着,从不畏惧日出月落,只觉得成长太慢,变不成大人模样。想象中的未来美好得不可思议,我们在气象局门口道别,裤脚上沾着青苔和星星落下的灰尘,苦恼的只有作业和课本上艰涩的诗句。

 

要是我长得像你这样高了,她说,一定会比你跑得更快。

 

那时候我就比你更高,也更快啦。

 

我不信,我会长得很高很高的。

 

多高?

 

比那个围墙还要高。

 

你就是想看院子里的样子嘛,我笑着推她一把,我妈说过几年红军院就要拆了,等他们搬家的时候我们来看就是了。

 

过几年我们都上中学了。这一句之后,她似乎还说了什么,但我已经记不清了。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初中时便要搬到城市的另一头,新学校的围墙上贴着红色的瓷砖,光滑干净。

 

日子是多么漫长啊。

 

六年级的每一天都在老师的叮嘱中度过,我们在桌下传递着毕业册,在祝福语中强说着并不存在的忧愁。回忆的时候我试图去翻出她的留言,却发现早已在搬迁的过程中弄丢了整个毕业册。

 

——最后一次见到旧时光里的东风巷,是在2008年的五月。

 

那年的暑假如此漫长,地震让我提前搬离了老居民区,只是回学校参加了一次毕业考试。我们被安排在不同的考室,结束时刚好碰上一次小小的余震,于是在一片惊慌的混乱中,我失去了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机会。

 

我们这里算不上灾区,只是东风巷的老院子都成了危房,拆迁被迫提前。妈妈告诉我这些的时候,我手上的机油和花瓣已经变成了中性笔的油墨,只是在奋笔疾书中嗯了一声,连头也没有抬起来。月考和排名已经变成了比红砖墙更加重要的东西,沉重的书包也无法在奔跑时拍打着脊背了。

 

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长得比我高,跑得比我更快,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知道围墙后面是什么模样。我在不可违抗的洪流中走得越来越远,曾经期盼着的未来也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。我只记得她的声音脆甜如芦苇的根系,就算在街上打个照面,我大概也无法将她认出了。

 

今年暑假将要结束时,我回了一趟东风巷。

 

旧街还是老样子。站在丁字路口向上看去时,阳光从倾颓的砖墙里淌下来,打湿了我的胳膊。我迈开步子,想像当年那样一口气跑上斜坡,却在半途扭伤了脚踝,只好一瘸一拐地慢慢走上去。如果是当初的那个我,绝不会想到现在的自己是这样垂头丧气的狼狈样子吧。

 

一个人的巷子,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寂寞。牵牛花还开着,爬山虎却是枯萎了大半,散落在杂乱的砖瓦里。拆迁的工程不知道为什么被搁置,院子里的枇杷和白玉兰都被移走了,只剩一半的小楼向我展示着它空空如也的胸腔,木窗的框架像是被打碎的骨头,吊在八月火一般的日光里。曾经高不可攀的围墙如今只到我小腿,但我没有跨进去,也没有必要跨进去。

 

我能想象一光年有多远,甚至也能了解大麦哲伦星系里有多少颗燃烧的恒星。而我现在站在一片残垣断壁里,想啊想啊,那画面模模糊糊,却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大院曾经的模样。

 

如果现在她问起我来,我只会说,其实这厚厚的砖墙之后,也并没有什么新奇的——只有那么残破,那么悲伤的一片废墟。

 

不过我猜,她大概也是回来过的。

 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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